亲历 又见法蒂玛——写在中国医疗援非六十周年 刘红炜

今年三月的某日,现驻摩洛哥塞达特医疗分队的张建海队长打我电话,说援非六十周年,新华社要采访当地居民法蒂玛,同时问我,法蒂玛具体什么时候与我们医疗队结缘的?都知我十几年前在摩期间写了一本叫《北非迁徙》的散文集,其中一章为《传承的好朋友》,叙说的即是法蒂玛的故事,因此认为我应知其来龙去脉。实际在书中我就表述过:法蒂玛是何时并且如何成为中国医疗队的好朋友的,已经无从考察了。很早以前她就和中国医疗队有着亲密无间的关系,并且这层关系是由医疗队员们一代又一代传递交接下来的。也就是说,法蒂玛是一批又一批塞达特医疗队员相互传承的好朋友。至于从何时开始的,我也说不清。

放下电话不禁感叹,援非已逾六十年。六十年前,援助非洲的医疗工作起源于阿尔及利亚。那是1962年,阿尔及利亚摆脱了外国殖民主义长达一百三十多年的统治,终于赢得了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获得了民族独立。战后阿尔及利亚到处弹痕累累、满目疮痍,尤其百姓疾病缠身、求医无门,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阿尔及利亚政府毅然通过国际红十字会向国际社会发出呼吁。1963年,中国政府响应邀请,向这个北非国家派出了第一支医疗队,就此拉开援非序幕。以此为起点,中国援非医疗陆续遍及整个非洲,包括摩洛哥。

援摩任务是由上海承担的。早先摩洛哥有十二支医疗队,分布在十二个地区,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支医疗队。而最早入摩开展医疗援助工作的地点,即是塞达特这个中等城市。

主人公法蒂玛就居住在塞达特,是这里的一名普通居民,她的家也是众多居民中一户普通人家。一开始就得知这位阿拉伯女性和驻地医疗队员有着深厚的友情。初到摩洛哥,总在总队部所在地拉巴特遇见塞达特队员,他们会不时在言谈中兴味盎然地说起法蒂玛的名字。谈起最近他们又被邀请到法蒂玛家作客改善生活了,法蒂玛又奔波着帮助队员解决生活中遇到的困难了,等等。

法蒂玛、法蒂玛,这个名字不止一次在我的耳旁闪过。毫无疑问,法蒂玛的名字与塞达特,与塞达特医疗队已密不可分。

第一次见法蒂玛,还是我抵达摩洛哥后的第一个元旦。一是想慰问一下工作在塞达特的医疗队员,二是想与队员们共度新年。就这样,总队部包括我在内二男二女四人,驱车一百六十公里来到塞达特。队员们情绪特别高涨,将平时不舍得享用的好食材都拿了出来。分队长张威浩提议,时间还早,先到法蒂玛家走一趟吧。我当下允诺,正想见见这位队员们一直津津乐道而久未谋面的摩洛哥朋友呢,于是欣然前往。

法蒂玛住在居民区内一处赤瓦红墙的独栋小楼内,给人家境殷实富裕的感觉(之后果然得知,她是社区的民意代表,丈夫拉罕是一位勤奋的商人)。小楼三层高,门前横着一个不太高的台阶,拾阶而上,既到了主人家的客厅。“Amies , Soyes les bienvenus!(法语:欢迎你,朋友)”法蒂玛已经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了。进门,迎面相遇的便是她那张豁然绽放的笑脸,圆圆的面庞,笑容里浸透着善良,宛如一尊笑佛。张威浩队长将我们介绍给她后,她热情地朝着我们躬腰致意。这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身子有些发福,光着脚,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吉拉巴(阿拉伯大袍)。

进到屋里,感觉四周屋子很多,四通八达的。无意间,蓦地在厅堂一角发现一位忽闪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姑娘,毛发自然卷曲,睫毛颀长,洋溢着阿拉伯式的美丽。她坐在沙发上,面前摆放着一大盘Couscous(咕兹咕兹:摩洛哥人用米粉荤菜蔬菜做成的主食),小姑娘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舀着,吃得正香呢!法蒂玛不由分说,立刻张罗着要去厨房取勺子,欲让我们也尝尝她做的cuoscuos 。我们马上阻止,婉言谢绝了。

张威浩告诉我,小姑娘名叫法丽扎哈拉,是法蒂玛最小的女儿。当年是中国医生为她接的生,亲手将她迎接到这个世界的。

队员们在法蒂玛家好像全无拘束,而且熟门熟路,轰轰隆隆地涌上了二楼。二楼也有一间宽大的客厅,厅内有着阿拉伯风格的长条沙发,沙发前是一只雕花的棕色茶几。落坐后环顾四周,四壁装潢讲究,悬挂着阿拉伯风格的壁毯,桌子和木架上置放着各类银器和瓷器。

法蒂玛冲好摩茶招待我们。估计是接到了母亲的指令,不一会儿,她的小女儿法丽扎哈拉静悄悄地从楼底下走了上来,进门和所有人打招呼。法蒂玛有四个孩子,法丽扎哈拉最小,三岁左右的样子,看上去很得宠,娇滴滴嗲溜溜的,一双眼睛像一潭深水,油黑透亮,惹人怜爱!小姑娘悄然走到我们面前,像小猫咪似地伸出她的小手,将你的脸亲热地捧住,然后凑上她的小嘴,在你脸上轻轻地一吻,随后挪动一下位置,以同样的方式去吻下一个客人。就这样,所有来客的脸上都留下了这位阿拉伯小姑娘热情好客的吻。

这时法蒂玛关切地问我,你们四人今晚住哪?是否已安顿妥当?得知我们还未落实住处,她开始了她的动员工作,指着楼上介绍说,这里房间很多,卧室卫生洗漱设备一应俱全,你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可以像在自己家一样在这里住下。她的态度那样诚恳,几近竭力挽留。思虑再三,还是不愿给法蒂玛添麻烦,我坚持要住旅馆。见我态度坚决,她只好将我们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小旅馆住下。记得是她亲自带我们到了附近旅馆,忙碌地忙前跑后,一直到将我们安排停当后才离去的。

这是和法蒂玛的第一面,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印象来自她热情奔放的性格,来自她与中国医疗队员之间亲密的关系。她果然是中国医疗队的好朋友。

队员们不止一次坦诚地对我说起:只要医疗队在当地遇到困难,集体的也好,私人的也罢,最先想到的求助对象即是法蒂玛。法蒂玛会不厌其烦为化解医疗队的困难去四处奔走,全力以赴。即使在平时,也能时不时在医疗队驻地见到法蒂玛的身影。她总是对大家的生活嘘寒问暖,水果熟了,会提上一篮水果上门,让中国医疗队员尝尝鲜;每逢节假日,总忘不了做上几样拿手的摩洛哥点心,嘱咐儿子特意开车送上门来。她的勤劳善良,吃苦耐劳,和蔼可亲,深深温暖着医疗队每一位队员的心。

她是队员们心目中的老大姐。还记得,前不久医疗队来了四位家属探亲,在饱览了摩洛哥的大好河山风景名胜后即将踏上回国的旅途。就在启程的前一个夜晚,队员宿舍的房门被敲开了。起先还有些诧异,开门后才发现,是法蒂玛笑盈盈地站在了黑暗中。她手里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全是阿拉伯式的尖头皮拖鞋,有红的,黄的,蓝的,她取出一双递到中国医疗队员的手中,说:“你们的亲人不远万里来到摩洛哥,现在要走了,这是我小小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收下吧。”队员们无不被她的诚意所打动。只见她的身影在黑夜中挨家挨户地将礼品送到每一位家属的手中……

我与法蒂玛的第二次见面整整隔了一年。那是2009年的元旦,塞达特的分队长再次发出邀请,说干脆今年总队部还是到塞达特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饭吧。于是,我们四个人又倾巢而出,再次来到塞达特。那天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一到塞达特,就听队员们说,为了迎接新年,中午法蒂玛要请我们全体队员吃饭,共贺新年。原本大家想请法蒂玛一家到医疗队来过元旦的,没想到又让她抢了先。她盛情邀请大家:“还是到我们家过一个具有阿拉伯民族风情的元旦吧!”几乎不容推辞。队员们忙于梳状打扮,女队员穿的花枝招展,男队员整的像绅士,很有些过节的气氛。

法蒂玛的丈夫拉罕先生和两个儿子已经恭立在家门口迎侯大家,他们一会儿用阿拉伯语,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又用从中国医疗队员处学到的中文,不断地说着“欢迎、欢迎”。

踏进屋子,又一眼发现了法蒂玛的小女儿法丽扎哈拉。时隔一年,小姑娘长高了,除了原先的娇小,还添了几分女孩子的羞涩。我又一下喜不自禁地将她抱起来,她也落落大方并且友好地将自己的笑脸亲昵地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想,这个由中国医生接生的小女孩,一定会从她的爸爸妈妈处知道:是中国医生亲手将她接到这个世界的,中摩两国之间这份深厚的友情,一定深深扎根在她幼小的心灵内。

客厅中央的两张圆桌上摆满了用大瓷盘盛装的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男主人拉罕告诉我们,得知医疗队要来,他和妻子一星期前就开始张罗了,还动员老大老二两个儿子一起当帮手。桌上的十几样点心和三四种果酱全出自法蒂玛和两个儿子之手,那满桌的点心制作整整花了他们五天的时间。拉罕在一旁不停地张罗大家动手吃点心,大家好像已经和这家人家十分熟悉了,根本没有拘谨,纷纷下手品尝起美味的点心来。

餐前点心结束后,正餐开始,法蒂玛端上了一只烤全羊,这可是正宗的摩洛哥烤全羊啊!除去锡纸,只见硕大的银盘内,摆放着油光铮亮的一只烤全羊,烤得焦黄焦黄的,散发着阵阵香味。我撕下一块放进嘴里,果然外脆里嫩,美味可口!大家也不客气,纷纷开始用孜然沾羊肉,吃得非常尽兴,边吃边赞不绝口。

席间,法蒂玛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她说:“塞达特是摩洛哥的落后地区,缺医少药,甚至很多摩洛哥医生都嫌这儿条件艰苦,想方设法想调到大城市工作。而你们中国医生却不远万里,带着你们的热忱,带着你们的精湛医术来到这儿救死扶伤。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摩洛哥的兄弟姐妹在你们的精心医治下获得新生。正因为这样,我愿意和你们成为真挚的朋友。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希望你们把我家当成自己的家,希望你们把我法蒂玛当作大姐,有空常来我家坐坐、聊聊。” 一番话,温暖了在座每一位的肺腑!

餐后,拉罕为我们演示了摩洛哥茶道。他手提一只光可鉴人的大银壶,里面放少许茶叶,稍加开水后,晃一晃,把第一道洗过的茶叶水倒去,再加水煮沸,放上糖,一壶香喷喷的摩茶算冲好了。他将水壶提得高高的,展示出一个美妙的身段,然后倾斜壶身,茶水便通过壶嘴流入摆放在我们面前的茶杯内。整个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我们开始品尝这热气腾腾的香茶。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喧闹,越来越热烈。法蒂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里间取出几本影集给大家翻看,影集里全是历届中国医生和她一家的合影。她指着一张中国医生抱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说:“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大女儿。你们看,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姑娘啦。”不一会儿,法蒂玛又从自己房间里拿出几件颜色鲜艳镶金嵌银的吉拉巴,几位女队员一时兴起,当众将吉拉巴穿在身上,左转右看,美不自禁!这时拉罕开启了墙脚的组合音响,欢快的阿拉伯音乐充斥在整个房间,穿着吉拉巴的女队员,干脆忘情地随着阿拉伯音乐的节拍,跟着法蒂玛的两个小女儿翩翩起舞,跳起了当地的民族舞蹈。音乐悠扬,舞姿曼妙,大家有节拍地鼓着掌,那欢快的气氛,使队员们暂时忘却了远方的亲人,散去了对于家乡的思念……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历届塞达特医疗队都会将法蒂玛作为交接班的重要内容,一届一届乐此不疲地传承下去。为什么每届塞达特医疗队都会将法蒂玛作为医疗队的重要一员。医疗队可以一届一届地轮转,只有法蒂玛对于中国医疗队的情谊是不变的。

以为和法蒂玛一家的交往将成为一段珍贵的历史珍藏在我的记忆中。真的没曾想过,和法蒂玛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五年后的2014年,我随上海市卫生代表团赴摩慰问医疗队,从而再次踏上了摩洛哥的土地。在此工作生活了两年,重返摩洛哥,一切显得特别的亲切,甚至看到穿着灰色制服表情庄重严肃的治安警察都感觉到十分亲切。北非大西洋边花团锦簇的自然景色扑面而来,不由再度想起在这块土地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想起和队友们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不平凡的日日夜夜。

慰问团日程安排的非常满,不可能到访所有的医疗分队。除在首都拉巴特总队部外,只计划走两个医疗队,一个是塔扎,还有一个就是塞达特。选塞达特是因为它离卡萨布兰卡的机场较近,访完塞达特即可按计划赶航班飞赴另外一个目的地。

那天到达塞达特时正值中午,时间显得很匆忙。塞达特队员们以极大热情迎接祖国亲人。大伙七手八脚,在尽可能的条件下为我们准备下一桌丰盛的午宴。由于室内狭小,干脆在屋外空地上搭起一座白色帐篷,帐篷下是一张大大的圆桌,各色菜肴摆放在桌上。由于时间紧凑,除了嘘寒问暖,慰问队员,没想更多的。

各色菜肴陆续上桌。席间,一位跨届的老队员端上一份摩洛哥特色烧锅Tajine,那是由牛肉和蔬菜炖制出的鲜美食品,吃进嘴里,汤汁饱满香嫩可口。我禁不住连连夸赞。当时压根没想到,这个Tajine竟出自法蒂玛之手。直到这位老队员凑近我耳旁,向我低语道:“知道这是谁做的吗?这就是法蒂玛的手艺。”我这才恍然大悟,是呀,我怎么把法蒂玛给忘了呢?不禁问了一句:“那法蒂玛的人呢?在哪?”老队员旋即回答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她叫过来。”

此间我一直纳闷,过去这么多日子了,法蒂玛怎么样了?一家人过得还好吗?更犹豫的是,我总共只与法蒂玛才见过两次面,每次到塞达特时间都很短暂,况且这次离开摩洛哥已经五个年头,心说她还能认识我么?恐怕她早已经把我给忘了,恐怕认不出我了。

不一会儿,远处有了动静,是老队员领着法蒂玛匆匆一路走来。她穿着紫绛红的外衣,头上扎着一条浅蓝色的花头巾,身体依然发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仍旧像以前一样风风火火,热情不减。特别那张圆脸始终挂着标志性的善良的微笑。我伫立着,仍然在疑虑她是否真能认得出当年的我。不料她径直急切地向我走来,更让我倍感惊喜的是,她非但认出了我,而且以老友重逢般的热情对我张开了双臂。我也情不自禁,和她作了个亲热的拥抱。她显得非常激动,依照当地风俗不停地在我脸上留下热烈的吻。

我再度沉浸在了五年前在摩工作的时光里,当年和队员们兴高采烈去法蒂玛家作客的情景再一次重现,队员们穿着吉拉巴,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画面重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一转眼,这又是十年前的往事了。之后断了与法蒂玛的联系,偶尔会在援摩医疗队的朋友圈内获取一些关于她和她家的消息。得知法蒂玛与医疗队的关系仍在延续,与过去一样,队友们仍是她家经常光顾的常客。某日,在群里看到队员们发来的一张照片,里面除了法蒂玛,还发现了她家当年那位被我们抱在怀里的娇滴滴的小女儿——法丽扎哈拉。这个由中国医疗队接生出来的小姑娘,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一晃,援非已然过了六十年。不知塞达特的队员们是否考证出了法蒂玛与中国医疗队结下情缘的确切时间。但我想,从小法丽扎哈拉的呱呱坠地到现在的长大成人,仅这样的时间跨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尽管我们确定不了准确的时间,连法蒂玛也无法追溯清楚,但至少说明了她与中国医疗队的友谊是那样的源远流长。

中央媒体的关注是准确的,值此援非六十周年,是该好好说说法蒂玛,说说她与中国医疗队的故事。从塞达特的微信群里看到一张照片,是法蒂玛接受新华社采访时的画面。她身着一件镶着金边的黑丝绒吉拉巴,头发依然黝黑黝黑的,梳得纹丝不乱,圆圆的面庞上,笑容仍旧是那样的灿烂。看着照片,不知道她说了点什么,却又是心领神会的,因为她与中国医疗队的故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记在我们的心里。

刘红炜,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卫生行政管理工作。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萌芽》等文学杂志和报刊开表作品。九十年代转向电视剧及专题片创作,先后投入拍摄并在电视台播出。2007年参加中国援助非洲医疗队并任总队长,著有散文集《北非迁徙》。总共发表小说、散文、影视作品八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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